近年来“女装子”横行,常常在网上看到一张粉面桃腮、长发飘飘的“美女”照片,底下便群起回复“这么可爱一定是男孩子”,而事实上也多半如此,让不少女汉子大哭“请给我们一条活路”。古诗里有不少催人泪下的“闺怨”诗,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“女装子”之作,那些黛蛾长敛、珠泪盈盈的柔弱佳人,现实中也许是个抠脚大汉,说起来也是件“细思恐极”的事情。
若追究“女装子”诗的始祖,也许要算在屈原头上,谁让他说“众女嫉余之蛾眉兮,谣诼谓余以善*”呢?而首先将之发扬光大的,应该是曹丕。他的代表作《燕歌行》就是一首典型的“女装子”诗。“贱妾茕茕守空房,忧来思君不敢忘,不觉泪下沾衣裳。”若不说破,谁能把这位我见犹怜的小“怨妇”跟心狠手辣的魏文帝联系起来。而号称“闲居非吾志,甘心赴国忧”的曹植,作起“女装子”诗来,也是幽怨得一塌糊涂。“愿为西南风,长逝入君怀。君怀良不开,贱妾当何依?”真是你也“贱妾”,我也“贱妾”,再多慷慨风骨,掩不住一颗柔情似水女人心。词里面的“女装子”更是不胜枚举,“别君时,忍泪佯低面,含羞半敛眉”、“红烛背,绣帘垂,梦长君不知”,一个个娇羞无限、柔情万种,无怪乎朱淑真慨叹,“好是风和日暖,输与莺莺燕燕”,闺怨都被你们这些男莺莺燕燕写烂了,让我们女词人怎么活?
男人写“女装子”诗,常常能比女人还女人,难道他们现实中也是个娘娘腔?在我看来,有些人的行径的确是有些小“娘”的,像是曹植就有傅粉的记录。《魏志·王粲传》注引《魏略》说:“植初得(邯郸)淳甚喜,延入坐,不先与谈。时天暑热,植因呼常从取水自澡讫,傅粉。”曹丕则喜欢熏香,香得把马都吓到了,据《魏志·朱建平传》记载:“帝将乘马,马恶衣香,惊啮文帝膝”。在魏晋时期,的确一度风气有些偏阴柔,傅粉和熏香,是男人们的时尚。但若说写“女装子”诗的,内心都偏女性化,或者有一种同X恋的倾向,那倒也未必。李白就很会写“女装子”诗,像是《长相思》,“不信妾肠断,归来看取明镜前”,难道能说李白“娘”么,那怎么能写出“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”这样的豪言壮语呢?
“女装子”诗写得好不好,“伪”得程度高不高,说到底还是技术层面的问题。一种类型的诗歌写的人多了,大都会形成套路,有章可循。比如“闺怨”诗,“怨妇”们的心理状态和行为,早已被前人归纳好了,用上几个关键词,像肠断、泪痕、啼血,加几个相关的典故,同时注意下女子的表达方式更含蓄,爱你在心口难开,基本便不会出错。再不济,总还有个妻子、情人,“香雾云鬟湿,清辉玉臂寒”,照猫画虎,并非难事。
男人为何要写“女装子”诗?以“入戏”程度来分,大概有三类情况。一类是单纯的代人而作,比如骆宾王的《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》,“相怜相念倍相亲,一生一代一双人”。毕竟古代女子会写诗作赋的少,想要表达自己的想法,请个文坛“大V”捉刀是Z好的方式。一类是自发的为人而作,同情女子遭遇,为他们鸣不平,比如王昌龄的《长信秋词》:“奉帚平明金殿开,且将团扇暂徘徊。玉颜不及寒鸦色,犹带昭阳日影来。”有时再加两句心理描写,“入戏”感就更深一步了,像是秦韬玉的《贫女》,“苦恨年年压金线,为他人作嫁衣裳”,若不是真的感同身受,无法道出这样的辛酸。
“入戏”Z深的一类,好比《霸王别姬》里的程蝶衣,自己描上红妆,挽起云鬟,化身为女人去演绎悲欢离合。这种类型的诗里面,也要分为两种,一种是有所寄托,话中有话。古人习惯以夫妇比君臣,“思”的是君王垂恩一顾,“怨”的是自己怀才不遇。比如曹植的那首《七哀》,“君怀良不开,贱妾当何依”,其实是在感叹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。又比如杜荀鹤的《春闺怨》,“承恩不在貌,教妾若为容”,容貌之于女子,正如才学之于男子,说穿了,就是哀叹皇上您选贤不以才,臣妾做不到啊。
另一种情况,基本就是自己写着玩了,比如曹丕的《燕歌行》,虽说是“不觉涕下沾衣裳”,入戏颇深,但很明显他只是在“为赋新词强说愁”,还有萧纲、萧绎的许多作品也属于这一情况。当然并不能说这种游戏文字无意义,为在同题作品中脱颖而出,诗人们只有追逐技巧上的革新,《燕歌行》就开了七言诗的先河,而萧氏的不少作品,也在格律上多有建树。
古代也有女诗人、女词人,其中能出类拔萃者凤毛麟角,也许就是因为Z擅长的题材被汉子们长期霸占,叫她们无路可走。若论起来,写闺怨、宫怨,卓文君、班婕妤比这帮“女装子”们资深得多,且不少“女装子”诗其实都是在模拟《白头吟》和《团扇歌》。但写来写去,女人也不过那点小心思,伤伤春,悲悲秋,骂一声冤家,念一句良人,那些男诗人们对此早就玩得滴溜转,笔下驾轻就熟。能吟“至今思项羽,不肯过江东”的女中豪杰少之又少,纵然天才如鱼玄机,发出“易求无价宝,难得有情郎”这样的精辟见解,放到“女装子”作品堆里,也未见多出色。至于羁旅、边塞,哪个女人写得了,而写闺怨,你写得过李白,写得过温庭筠?
于众多“女装子”诗中杀出一条血路的,是李清照。她写到女人耍小X子,云鬓簪花,“徒要教郎比并看”。无理取闹这一层,本来不是一般男人能悟得出的,但后来也被唐寅学去了,且娇嗔地更厉害,“将花揉碎掷郎前,请郎今夜伴花眠。”真是一点活路也不给女人留。
我们常赞叹“妆罢低声问夫婿,画眉深浅入时无”,怎么能把女人心描摹得那样入木三分,一边又在感慨男人永远不了解女人,仿佛白天不懂夜的黑,然而现代人不懂,难道古人就懂?我们所理解的古代女子,其实何尝不是古代的“女装子”,我们现在所写的闺怨,其实何尝不是在模拟古代“女装子”们的闺怨?庄周梦蝶,蝶梦庄周,不是古人合于我,而是我在合古人,不知不觉间,已被诗歌先入为主地影响到自己的思维和行为。看到花落便要流泪,听到笛声就要断肠,长久以来就被这些“女装子”们牵着鼻子走,而忘记了自己Z真实的表达方式,说起来,也是件“细思恐极”的事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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